4月16日上午9点左右。美国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工程系教学楼。赵承熙推开207教室的门,探头张望,退了出去。基础德语课的同学并没在意,以为他走错了 教室。赵承熙又同样去了206和204。9点半左右,他回到206教室。高级水利学研究生课程正在进行。他举枪便射,G.V.Loganathan教授应 声倒地。赵承熙转过身,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校园枪击案惨烈上演。事后,幸存者回忆,赵承熙是在寻找人多的教室,以便射杀更多的人,用最短的时间。象一名沉 着的猎手。
《心是孤独的猎手》,美国作家Carson McCullers的小说。读研时,我在图书馆漫无目的地逡巡,从满满一书架逛到另一书架,突然被这本书名吸引: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孤独落寞,浸透纸背。小镇上两个聋哑人的故事,令人揪心。其中一个胖的是智障,被送进精神病院,另一个瘦的,叫辛格,变得更加孤僻。沉默幽 深的他,却成了小镇人的倾诉对象。人们在分裂的世界里独自挣扎,彼此隔膜,却把交流的渴望托付给一个身处无声世界的聋哑人。而辛格自己的孤独,只能在那个 傻傻胖胖的神经哑巴面前,用手舞足蹈,激情热烈的手语化解。胖哑巴死后,辛格的精神支柱轰然坍塌,举枪自杀。小镇上的人们,继续揣着无所依附的心,茫然游 走,期望猎取理解和交流。
在我眼里,赵承熙仿佛一缕孤魂,从这本书中飘散出来,化为沉默,仇恨,爆发和灭亡。我读了这几天的纽约时报。小时侯,赵承熙就曾被亲戚认为是哑巴,或精神 有问题。他的悲哀,其实甚于聋哑人。他身处有声世界,却无言以对。象一名乐手,端着一把喑哑的小提琴,站在舞台上,却置身一场协奏合奏之外。唯有用枪声, 奏响一场决绝独奏。
赵承熙可能从小就患有自闭症,或失语症。8岁随父母移居美国。母亲以为美国开放的环境能缓解他的孤独。家里生活贫困,开了一家干洗店。大华盛顿地区 2000多家干洗店,有1800家属于韩国人。这是最不需要用英语交流的行业。我看到小赵承熙默默蹲在干洗店门前。眼前的情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手交 钱,一手交货,无声无息。人们表情僵硬,匆匆来去。那个洗衣店门前的小男孩,仿佛从没存在过。
中学时,赵承熙英文粗糙,性格孤僻,遭人嘲笑,备受欺凌。成绩不佳,在韩国社区里,是奇耻大辱。和中国社区一样,这里各类SAT等培优班星罗棋布。常春藤 名校令每个父母魂牵梦萦。当地的韩文报纸,时常公布考取名校的状元名单,以励后生。赵承熙的姐姐,考上普林思顿,榜上有名。赵承熙彷徨无助,局促不安。他 的外部空间,日益狭小,处处催逼。
我感觉,赵承熙在学业上付出过巨大心血,显示出勤奋的一面。从英文受人嘲笑,到成为英文专业的学生,其间的努力和挣扎,难以想象。我看到他在录象带里,用词精确,陈诉清晰,甚至辞藻考究。
"You had a hundred billion chances and ways to have avoided today ... Now you have blood on your hands that will never wash off."
"You just loved to crucify me. You loved inducing cancer in my head, terror in my heart, ripping my soul."
"Your Mercedes wasn't enough, you brats. Your golden necklaces weren't enough, you snobs. Your trust fund ... your vodka and cognac wasn't enough. All your debaucheries weren't enough ... to fulfil your hedonistic needs."
字字仇恨,句句狰狞,声声泣血。在沉默中爆发,又在爆发中灭亡。
《心是孤独的猎手>里,辛格身边的人,寄居在他的沉默里,渴求交流。辛格生前,只是安静地,浅笑着回应人们的各类诉说和信任。他听不见,更听不懂他们的孤独。他空空茫茫的眼睛里,只有那个傻胖子痴痴的笑。傻子死了,连辛格都孤独了,追随而去,人们就散了。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父母,姐妹,师长,同学,死难者亲友,同胞。
很多年前,读了Herzog以后,我开始痴迷Saul Bellow的作品。《更多的人死于心碎》,是他的一部后期小说,内容早已忘却,小说名却一直记忆犹新。看到上面的照片,脑海里突然闪过这句话,more die of a heartbreak。
最伤心者,莫过于家人。赵承熙的父亲家境贫寒,母亲出身于北韩农民家庭,韩战后逃难而来。父亲在沙特作过石油和建筑劳工。84年应在美亲戚邀请,准备赴美发展,改善家人生活。8年后才拿到签证。在美国开了家干洗店,做熨衣工,劳碌至今。
赵承熙从小自闭,陌生环境下,内心的城墙日趋坚厚。他抬起头,辛勤劳作的父亲,拘偻苍老,无语蹒跚。 “哧。。。”的一声,有熨斗蒸汽弥散开来,小男孩眼前一片模糊,一团又一团的云雾升腾起来,在脑海里左冲右撞,没有出路。
勤劳的父母,象所有东方人一样,对孩子倾注了全部希望。赵承熙听话懂事,却沉默寡言,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From the beginning, he did not talk. Not to other children, not to his own family。。。。 Talk, she just wanted him to talk.”(《纽约时报》) 同龄的孩子们,唧唧喳喳,活泼好动。而母亲对他的最大期望是:说话。 “说话,请张嘴说话,我的孩子。”母亲苦苦哀求,小男孩倔强缄默的眼神,令家人心碎欲裂。
4月20日,赵承熙的姐姐赵善庆发表声明致歉。她说,“赵承熙使整个世界哭泣,我们仿佛身处恶梦之中。我们一家对我弟弟制造的可怕事件深感抱歉。对我们来说,这同样也是一个可怕的悲剧。” 姐姐出面致歉,意味着两位老人的无力承担,心力交瘁,和精神崩溃。他们如何面对32位死者家人的心碎?有细细密密的裂纹,慢慢蔓延,如暗夜里枝枝桠桠的闪电般惊悚,让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自闭的世界里,有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寂寞。抑郁的孩子也渴望靠近阳光。”昨天《长江商报》的“心理说吧”登载了一位自闭的武汉女孩,李安安,15岁, 性格温和,喜欢画画,10岁患上轻度抑郁,并带有自闭情结。和赵承熙一样,她并不象天生自闭症的孩子,放弃任何交流。依然听话地上学,读书。她的眼睛清澈 明亮,但眼神发散迷茫。
如今自闭症儿童越来越多。生活,工作节奏加快,父母只管吃穿,无暇顾及子女的情感。网络的发展,提供虚拟世界,隔绝了孩子与外界的交流。商品房鳞次栉比, 人们的单位意识消失。孩子的世界,陌生隔膜,提防敌视。我小时候,整院子小朋友吆五喝六,呼啸成群。这种盛况不复存在。只剩下怯生生的眼神,在阳台上,在 门背后躲躲闪闪。
《长江商报》的记者王晴写道,
“古龙小说里小李飞刀对自己的好朋友阿飞说,树上的桃花开了19朵。阿飞惊讶地想,连树上桃花开了几朵都知道的人该有多寂寞啊。我见到李安安,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树上的树叶已经飘下了23片。。。。
明亮的房间,无颜六色的水彩,洁白的画纸,一个安静的女孩,窗外落下一片树叶,女孩慢慢地抬头。。。象一个脱离尘世的世界。。。。”
想起了另一个问题。20年来,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对控制人口,成效卓著,但负面效应渐渐凸显。李工真教授曾说过,“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现象正在中国上演:一个几千万人的群体茕茕独立,他们没有兄弟姐妹。” 这群人没有经历过兄长的模范和谦让,弟弟的服从和尊长,姐姐的关爱和细心,妹妹的忍耐和等待。没有和同年龄段孩子朝夕相处的经验,会造成性格塑造和交际能力的缺失。没有正确的引导和教育,会趋向自闭,孤独,和偏执。
70年代末出生的第一代独生子女,部分引发了一轮离婚热潮。这一代人,其实还在孝悌的传统下长大,健康向上, 并没有体现出独生子女的负面社会效应。但他们绝大多数已进入生育高峰,试想,独生子女的独生子女,承担的是21世纪民族中兴的重任。如果没有必要的,外在 的社会以及内在的家庭教育手段,进行心理调适和行为指导,会出现什么后果?再后面一代呢?我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自闭,偏执,孤独,淡漠融入中华种族的基因 里,形成物种的缺陷,导致最终的灭绝吗?